又逢君

浪漫不死

【李杜】不见

现代AU,艺人设定,年龄操作有。

全文字数1w6。


***


《不见》

 

 

不见李生久。

 

 

1.

“新年快乐!”


又一个软木塞弹向天空,浅金色的酒液揉着白色的泡沫喷涌出来,香槟倾倒入杯,气泡欢腾着上下跳跃,一瞬间鼻腔里弥漫开浓郁的果香,笑声和掌声不绝于耳,喧嚣烘烤着空气,把原本就不低的气温几乎推至沸点。


“快喝呀!快!”


周围的起哄声越来越响,杜甫偏过头去看旁边那个已经几乎陷进沙发里的人,他应当是格外开心,双颊泛着酡红,咧开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狭长凤眼朦朦胧胧地眯着,仔细一瞧,发现里面目光早就聚不起来了。


“怎么啦太白,可是刚拿了最佳男歌手和最佳作词人的双料,这都不打算庆祝一下?”


“哈哈哈……庆祝……!拿酒来——”


杜甫心想都这样了还怎么喝啊,实在无奈地伸手替李白挡下,然后端起手中酒杯再次一饮而尽,冰凉酒液入喉,绵密气泡争先恐后地刺激着脆弱的神经。


“子美真是的,全世界都知道你和太白关系好,行啦行啦,暂时先放过他吧!来来来,酒还有的是,大家干了呀......”


杜甫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说来怪也不怪,大唐国际的总裁李隆基是个奇人,他接任之后,凭一己之力撑起这偌大一个公司,大唐国际得以重振名声。但李隆基的爱玩,在娱乐圈里也是出了名的,这边他放任旗下艺人找个跨年的借口胡作非为,那边自己早就上天入地去寻一夜笙歌了。


杜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以亲身可感的速度热了起来,不用去摸就知道耳朵肯定烫得吓人,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连满屋通明的灯火都散成了模糊的光点。他阖上眼,再缓缓睁开的时候,一只手臂从旁边伸过来勾住了他的脖子,只是根本没什么力气,软绵绵的就要往下滑。杜甫本来就有点晕乎乎的,顺势往旁边一歪,整个人就撞进了李白怀里。虽然是在party上胡闹了一晚,李白的衬衣都被揉得皱成了一团,但凑近了去闻还是有一股清清淡淡的木质香调残留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在这之前他还能清楚地意识到此刻并不在一个恰当的场合,但是几乎是同时地、李白身上的香味像水一样涌向四周包裹了他的感官,仿佛真的在不断下坠,所有的杂音都被滤掉,越来越远,只能听见从那隔着单薄衣物贴住的胸膛深处传来的沉闷而清晰的律动。


意识像将灭的烛火一样变得微弱,最终沉沉睡了过去。


 

2.

连续响起的快门声音单调到枯燥。柔光箱透出的灯光让眼前一阵眩晕。已经熟悉到一步到位的神情做多了也会恶心。十数个小时没有正经容纳过食物的胃开始轻微痉挛起来。站在一边的经纪人凑过来给他捏了捏肩膀,轻言细语地安慰说大明星辛苦了我们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结束。杜甫简短地“嗯”了一声,在补妆的罅隙闭上眼睛,抿紧嘴唇把不适的感觉压了下去。


影棚的灯“啪”地灭掉,连轴转的拍摄终于告一段落,杜甫在镜头刚移开的时候就低头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还有一个小时。一向以性格温雅而著称的杜甫少见地流露出焦急神色,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匆匆向工作人员告别,连妆都没来得及卸,顶着一脸厚重的粉底就闪出大门消失在了夜色里。


 

从C市的东端到西端最快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杜甫在踏进大门的时候,一股令人窒息的安静和消毒水的气味一起袭来,他努力控制着奔跑之后起伏不断的呼吸,下意识放缓了脚步,皮鞋的鞋跟撞击地面瓷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中。


长长走廊中每隔几步的墙根处就有一个夜光灯,散发着偏蓝的白光,像很多只游荡在彼世之岸的萤火虫,在浓重的黑暗里总有一丝单薄的意味。


杜甫夹起提包,握住门把手,旋转,再推开,生怕制造出什么动静,一系列动作都像是经过了倍速放慢。房间里安静得甚至没有人气,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如果不是因为门外的微弱灯光漏进来,让他看见躺在床上的那人已经睡熟的脸,几乎都要以为这里真的是连接另一个世界的无底深渊。


“是子美吗。”


这声音很轻,虽然是试探着疑问,又似乎十分笃定。杜甫低头看了看手表,十一点五十七分。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进来吧,我想看看你。”


房间里也亮起一盏夜灯,李白借着这暖黄色的灯光仔细端详了一下杜甫的脸,斑驳的底妆已经遮不住眼下的乌青,眼里布满的血丝细细密密快要交织成网。他伸手抚摸过杜甫的黑眼圈,看他分明满脸写着疲倦,却还执拗地盯着自己,弯着眼睛笑道:“就算不来也不会怪你的……明天还有杂志采访吧?到时候你可别睡着了。”


杜甫把手腕凑到李白眼前给他看表盘,时针和分针完美重叠在一起,他避开李白的打趣没有回应,反而略有些得意地敲了敲表盘上的玻璃:“零点之前,我说过的,一定会做到。”


“那我可得给你点奖励。”


“什么?”


李白向前倾身,蜻蜓点水一般地在杜甫嘴唇上落下一吻。


 

C市是一个没有夜晚的城市。在重要的城区道路上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车流在涌动,杜甫一路踩着油门,路过沉默的海滨公路,路过伫立的跨江大桥,路过灯红酒绿的十字街头,最后停在一片漆黑的家门口。


太冷了。


料峭的春寒从车窗玻璃渗透进来,从车门的缝隙里钻进来,把狭小的车内空间生生变成了冰窖,连血液都要凝固住。胃部又开始抽搐,杜甫在驾驶座上蜷着身子,右手探进储物箱摸索着,不知道还有没有吃的东西落在车里,他摸到没开封的纸巾,一串钥匙,口香糖的包装纸,一板药片,还有……半包香烟。


他知道这是谁的烟,手下的动作蓦然僵住了。


——为什么偏偏要生活在这个会下雪的城市呢?自己明明那么讨厌冬天。


 

3.

最开始李白和杜甫不是同一个公司的。


李白第一次走红应该说是昙花一现。但这朵昙花开到了什么程度呢,全国的大街小巷,但凡是有音像店的地方,都能听到那首《静夜思》。杜甫知道李白当然也是因为这首歌,那时候他仅仅是某个划水男团的小成员,刚刚脱离练习生的苦海,尚且没有创造出任何成绩,除了几分羡慕、几分憧憬之外也不能有别的想法了。


按照道理来说,李白的星途该是一片光明的,毕竟公司捧着,作品撑着,和各路演艺圈前辈也颇有交集——不说知心知底,约出来吃个饭唱个K是绰绰有余。但没有人想到的是,李白第二张专辑的销量是出乎意料的惨淡,当时有记者当面向他提出过“江郎才尽”之类的尖锐问题,数十个镜头前的李白竟是毫不在意地放声大笑起来,眉眼间尽显狂傲:“为了区区销量去写,岂不是折煞了我的歌!”——杜甫承认就是在这一刻,他生命里的太白星变成了两颗。一颗挂在天边,一颗悬在心上。


其实那第二张专辑没有犯错,硬要说出了什么问题的话,就是没有迎合大众口味罢了。在一个标榜着“爱情价更高”,大量情歌泛滥的时代,李白偏要从高高的云端跳下来,强烈的鼓点一棒子敲碎那些为赋新词而强说的爱恨,踩着音箱唱“将进酒,杯莫停”,从天而降的美酒把人淋了个透心,却半句不提缠绵情意。


 

“杜先生,那个……杜先生?”


杜甫突然回过神来,他抬眼看了看对面沙发上的采访记者,应该是个新人,对嘉宾走神的突然状况有点手足无措,脸都急红了。他面带歉意地笑了一下,坐直身子温声说道:“不好意思啊,耽误你工作了,我们继续吧。”记者小姑娘倒显得腼腆了起来,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一边低下头翻着采访稿去找刚才被中断的问题。


“现在……现在的话,团体出道的现象越来越普遍了,您当年也是以组合形式进入娱乐圈的,后来又选择了单飞,到现在为止曾经有没有后悔的时刻呢?”


他沉默了一会,把很多有的没的都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尽量在镜头前呈现出一个良好的状态,“以前我说过,我其实不是歌手,只是一个借曲子的诗人。我的歌都是由我亲自写词,但既然是歌词,就不是普通的文字,必须要唱出来才能体现它的意义。做自己喜欢的事总比迁就组合要容易满足,而且选择单飞,还恰好成为了认识一个重要的人的契机。”


时间早就把一切都淹没了,站在对岸去回顾历史,黑暗褪去,迷雾消散,张牙舞爪的荆棘早已枯黄,欲渡无舟的湖水也干涸见底,如今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关于单飞的问题其实杜甫自己都说不清楚,它当然不是稳妥的选择,但组合的存在终究会变成各自的牵绊。如果说以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现在就是狂风暴雨中走钢丝,你不知道会面临什么,也许每一步都没有走错,仍然会死无葬身之处——但那时候他根本没把这些后患考虑进去。


杜甫不像李白,一颦一笑间锋芒毕露,他的倔强高傲刻在骨子里,平时静默如深潭,直到站在命运的分叉路口才会浮现出惊人的魄力,比如掏空了全部的积蓄去支付给公司的违约金,又比如顶着巨大的压力去敲开大唐国际的大门。他把自己逼到了绝路上,前进寸步难行,后退粉身碎骨。大抵是因为每个艺人在最初踏进演艺界的时候,都曾想过能在更盛大更高远的地方挥洒梦想,有朝一日可以万众瞩目,把丰满的灵魂和热切的笑容展现给所有的眼睛。


去面试那天杜甫准备了一首原创的歌,等到了门口,吉他的背带都被手心的汗浸湿了,他心中惴惴不安地上了电梯,结果在三楼停下来,迎面走进了两个人。


女人姿容昳丽,身段婀娜,金色的手镯在举手投足间叮当作响,路过时掀起一阵玫瑰香风,而男人戴着茶色的墨镜,半长黑发在脑后扎起来,露出左耳耳垂上的圆形耳钉。他穿一件蓝白条纹的衬衣,袖子随意卷到手肘,明明是很普通的装束,却让杜甫被蛊惑一般地移不开目光。


那个女人被叫做“玉环姐”,他们两个的谈话一点也没有避讳杜甫这个外人,什么剧本、女主角之类的,应该是在讨论歌曲MV的内容。本来狂跳着的心脏应该没空让杜甫分神去听具体什么内容才是,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站在角落,视线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往那个男人身上飘,只能靠着匆匆的几瞥在脑海里把他勾勒出来。


散落的发丝,挺拔的背脊,说话时落下的字音清晰干脆,像是雨滴敲打在荷叶上,杜甫一边默默想着,一边盯着显示屏里的红色数字一个一个往上跳发呆。23、24、25,电梯门开了,他和那个男人擦肩而过,随后便听见女人笑了起来,娇俏如银铃,她说你李白别的不行,自说自话的本事可是天下第一呢。


……李,白。


这两个字像露珠坠进池塘一样坠在杜甫耳膜上,轻轻巧巧,竟发出山呼海啸的声音。怪不得总是感觉这声音有些熟悉,他猛然回过头去,刚好看见电梯门缓缓合拢的一瞬间。


大唐国际是李白所在的公司,他紧张得差点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


杜甫不禁愣住了,大厅里往来的人影绰绰,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在意刚刚发生了什么,那一刻是怎样的复杂心情,是全世界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这是他第一次遇上李白,仅仅是背影——说出来有些好笑——就让他相信现实中真的有这样奇异的存在,融月光的清冷、诗的深情和烈酒的狂野于一身而丝毫不显突兀,浮华的铺垫都成了摆设,单单这个人本身,就是颗炫目的星辰。


“当初的确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但是真没想到上天会如此眷顾我。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很困难,会有动摇的心,但是从来不曾后悔过。”    


“杜先生,我可以问您一个题外话吗?”采访记者突然压低了声音,得到杜甫许可之后一只手挡在嘴边,在差点要脱口而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收了回来,换成了一个更隐晦的问法,效果欲盖弥彰:“重要的人,是李……谁呢?”


这小心翼翼的问法里不仅是单纯的疑问,更多的是种暧昧的揣测和急需证实的迫切之心。其实早就有声音开始猜测李白和杜甫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不知道多少人在寻找那所谓的真相,圈里朋友旁敲侧击,有心的粉丝放大了每一个暧昧的蛛丝马迹。金曲奖的颁奖现场,李白在万众瞩目中发表的获奖感言甚至打着CP标签上了热搜,他没指出,又仿佛天下人都心知肚明。


杜甫不太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小心翼翼,他和李白的关系,从来就没什么见不得光,也不需要用谎言去搪塞,只不过两个人都满足于现状,不希望有多余的舆论来打扰而已。


采访记者看他停顿得久了,就只得切回了原来准备好的问题,“……您如果不愿意回答也不要紧。但是毕竟之前在演唱会上说过圈里和李白的关系最好,所以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可以分享呢?”


“……他特意写了首诗来笑话我这算吗。”


“当然算了!大家一定都很好奇是什么样的诗,您要不然说来听听?”


“有一天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瘦吗,我说我饮食管理可是做得非常认真,他就说不对,原因是‘总为从前作诗苦’,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要写歌写到秃头,让我小心发际线。”


是因为我CP脑上来了,所以才看什么都是美妙爱情吗?采访记者简单怀疑了一下自己,内心无声地呐喊着,这哪里是笑话啊?难道不是隐含的关心吗??他在叫你注意身体啊!!!


这个小姑娘有点怪。杜甫看着采访记者风云变幻又强行镇静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4.

很久以前,大概在第二张专辑的时候,李白写过一首歌叫《将进酒》,少年时写下的词十足的叛逆,用贝斯的低鸣去应和这个一字未改直接沿用的乐府古题,倒有了一种时空倒错的奇异感。


他写“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时候,真没想到会有一天他的青丝还没来得及成雪,就匆匆忙忙地化成了尘埃。


 

早晨被吵醒了。原本就睡得浅,护士换药的时候带着插在血管里的针头也在动,他眯着眼睛看了眼窗外,可能天还没完全亮,于是便哑着嗓子问了句:“现在几点了?”


他忘记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医生刚刚换了新的药,吃的也有,打的也有,让人眼花缭乱。小小的白色药片恰好有一片堵在了喉咙口,苦得他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虽然灌了一大杯水,舌根还残留着苦意。


护士一边调整输液速度一边扭着脖子看了眼墙上的钟,“六点十分。昨晚睡得怎么样?新换的药里有一个会因人而异产生些副作用,比如精神兴奋之类的,会失眠。”


……宁愿是精神兴奋,总比明明闭着眼却难受得根本睡不着要好。


李白没说话,意识还有点模糊,他调整好床头的角度坐起来,感觉刘海挡着眼睛碍事,空着的左手就下意识捋了一把——这数量多得不正常,散落的黑色发丝被白皙的手掌衬得更加触目惊心。


住院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也过了三个月。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再加上杜甫隔三差五的总往这边跑,时间一久,竟忘记是因为自己他才必须要牺牲自己抽出空闲来回奔波。医生的诊断书摆在眼前的时候、第一根针插进血管的时候、换上那身颜色单调的衣服的时候,李白都没什么实感,但就在刚刚,他突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能留住的时间还有多长?


 

——“今天,找人给我剪个头发吧。”


 

杜甫比较满意自己最近心态很稳,向他打听李白近况的人不少,大家都是心里有点猜测,又不好意思直说,就只能拐弯抹角地问最近不知道太白有没有空啊咱们几个一起约出来吃个饭之类的。杜甫从来不多说什么,态度拿捏得十分巧妙,官方中带着随和,明着说期待,拒绝的意思却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让人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只能表达了一下遗憾之情,就此作罢。


对于治疗的进程,杜甫向来不去过问,与其说是不去,不如说是不想。但是不想知道的东西总是会以更让人无法接受的形式出现,很多时候不是通过语言,直接就是一个赤裸裸的事实摆在面前。


护士会在每天上午九点准时送来一些水果,一般都是市面上普通的水果,诸如苹果、橘子之类的,两三个一篮,静静地摆在床头柜上。这里的护士们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工作,见得最多的就是人,不论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在绝对的生死面前不过是同等渺小,理应是心如止水了才对,但杜甫的出现仍然引起了一阵汹涌的暗流。在一段时间的签名合影握手拥抱轮番上阵之后,他自然就有了一些提要求的小特权,护士们也乐得去跑个腿或多留个心,仅仅为了他一个带着谢意的笑容。


杜甫吃过午饭才来,昨天嘱咐小护士去买一个哈密瓜,路上还在担心她有没有忘记,推开门之后才发现李白不在,一个圆滚滚的哈密瓜倒是安静地躺在苹果旁边。


房间的视野是极好的,窗外景色能够一览无余。七月中旬,太阳还没走远,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灌木丛围绕着的湖,湖心的亭子,亭子上的飞鸟,飞鸟掠过的桥,桥上的行人,都有一圈或大或小的光晕,浓郁的金,是盛夏的颜色。


杜甫开始着手给哈密瓜削皮,沉甸甸的重量拿在手上,刀尖一划下去对半剖开,瓜果特有的甜香就倾泻了出来。如果说这久违的愉悦的代价就是明天还要去公司商讨不知道多久的演唱会策划……也算值了。


门外有脚步声近了,听得出是李白,还有另外一个人,可能是护士。他想着要给李白一个惊喜,只是继续切着手里的瓜,没有回头。


“……都扔了吧,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


杜甫的哈密瓜摆盘即将完成,他根本没仔细听李白在说些什么,只是满心以为李白是看见自己之后因为惊讶说的话才戛然而止。


某种意义上事实的确也是像杜甫想的这样。


“……咳咳,怎么样,子美可还喜欢我这新造型?”


和预料中的不一样!这是李白第不知道多少次在面对杜甫的时候揣测失败,本以为杜甫看见他之后会有点反应,毕竟上次见面已经是一周前了,怕他接受太慢还在门外躲了半天思考怎么才能显得自然一点。没想到竟是他想多了,杜甫连手都没有抖一下,平静得有些过头,还向往常一样招手唤他来吃东西。


“这帽子是什么时候买的?我都不记得了。”


“这种事谁记得住,我随手拿的。”


切成块的哈密瓜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李白主动用牙签叉起一块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好甜啊感觉像是小时候在老家吃到的一样。吃完之后又挑了一块往杜甫嘴边送,杜甫就借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你不想知道是谁给你弄来这瓜的?”


“我知道,是田螺姑娘。”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叫子美的那个。”


李白的帽子下空荡荡的,耳朵和脸颊的轮廓一览无余,原本就深邃的五官此时在明暗光影里更是如同石刻的雕塑。阳光洒进来,但也许是空调开得过头了,杜甫觉得很冷,他们在两手交叠也无法缓解的寒冷中相顾无言。


之所以李白最后能够站在华语音乐圈的人气巅峰,当然离不开一张把东方的淡色和西方的重彩都诠释得恰倒好处的面孔。这张脸杜甫看了好久好久,当初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如今已经被埋葬在一层一层的厚重浮华之下,可是他还想继续看下去,这辈子,下辈子,永远也不会腻。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电梯里。你肯定不记得了,那时候你和玉环姐在说话,我就一直盯着你的背影好久好久,像什么呢——像一笔在水里洇开的浓墨。”


后来他最爱看李白的眼睛。他的眼珠是遗世的琥珀,神把一抔星屑洒落其中,一分绮丽,三分清高,三分风流,还有三分孤独无依。


 

“多吃点水果……”沉默中杜甫艰涩地开口,“睡觉的时候空调温度记得调高一点,现在虽然是夏天,你身体不好,还是要小心着凉。”


李白不答话,他眼睛里有光闪了一下,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把抓住杜甫的手,然后神秘兮兮地笑了,“我想起来了!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一堆新人中间,你和他们一样青涩,还规规矩矩地穿着格子衬衫,但他们都傻乎乎地笑,只有你一脸紧张,浑身上下都憋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特别引人注意。哈哈哈哈,当时我跟杨玉环说你可能以后比我还红……”


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了,这一阵来得又急又猛,李白不由得弯下了腰,杜甫变了脸色,听见他呼吸时气流通过的声音里似乎都带着血气,一时间只是无措地站在一旁,在后知后觉想去按铃的时候,手却被李白一把按住,闷闷的痛意从胸腔深处蔓延出来。


等到终于平复下来之后,杜甫从床头柜上扯了纸巾,李白的脸色因为刚刚弯腰太久的缘故而变得异常红润。刚刚从杜甫的角度只能看见李白用手背抹了下嘴角之后就把手放在了身后,如果不是因为要替他擦掉额角浮起的薄汗而凑近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现唇边的淡红色……分明是一抹血痕。


“你该休息了,太白。”


“别露出这个表情……”李白喘息着抓住杜甫发抖的手,冰凉的手指末端仿佛冷到四肢百骸,“小毛病罢了,你不常看见才觉得是什么大事。再给我吃一块瓜吧,要好看的……哎,要那块,看起来超甜。”


“那我先回去了,你记得及时叫医生。”


“好,路上小心。”


“还有什么想吃的都跟我说!”


“知道啦。”


距离杜甫转身走出门外不过片刻,李白手里捏着的水果就被扔回了盘中,药物的副作用来得猝不及防,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步跑到卫生间把刚刚吃的东西一点不剩全吐了出来。本来就虚弱,到最后手撑着瓷砖都打滑,趴在马桶边完全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他甚至不敢照一照镜子,想起无意中瞥到的一地碎发像是剩余的生命被剪得碎了一地,又想起刚刚见面后那短暂相接的眼神,天知道杜甫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能说服自己保持波澜不惊,连多做停留都不能就移开了目光。无边的绝望几乎要把李白的精神彻底击溃,他把脸埋在手心里,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个笑话。


 

六点,七点,八点,夜色越来越浓重,杜甫抱着被子蜷在床上,想强迫自己睡觉又没有任何困意,灯关着,眼睁睁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从清晰到朦胧,最后完全陷入黑暗。这房子里太清静了,他感觉自己能听到灰尘在空中相互碰撞,李白若是在,有了空闲还会下下厨,现在就变得一丝烟火气也没有,虽然整洁但是冷冰冰的,根本称不上是家。


因为偶尔也想任性一次,他毫不犹豫地挂掉了经纪人打来的第九个电话,打算在手机铃声第十次响的时候就接起来,但第十个电话迟迟未来。他知道明天有重要的安排,在这时候半途而废可不是经纪人的作风。


手机屏幕刚刚亮起来的时候杜甫就划开了接听,只听得电波那端先是陷入了两秒的静寂,随后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祖宗!你为什么挂我电话?!”


“我不想接。”

“你说啥??”经纪人估计是被气笑了,“你就等着我吧——你跟李白在一

起怎么不学点好的?你——”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动作。


没过多久家里的门铃就代替手机铃声疯狂叫了起来。


 

“……?”


经纪人做了个深呼吸刚想把满肚子的话都倒出来给杜甫好好上一课,突然就抬头对上了靠在门口的自家艺人一双阴晴不明的眼睛,她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这个状态……你到底怎么啦。”


 

杜甫出道将近八年,风格在华语音乐圈里独树一帜,早些年是不被看好的,因此碰了不少壁,所谓艺术来源于苦难,也在这期间写下不少歌,后来审美潮流变了,他终于熬到小有名气,年少时性格里的骄躁和冷硬棱角也早被现实磨得圆润了。其实杜甫算是朋友众多,把拘谨与温和平衡得恰到好处,大概就是给外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但圈里友情的确又凉薄,能说话的、敢说话的都屈指可数,最后被拉着灌输负能量的,还是陪了他这么多年的经纪人。


“明天……”经纪人看他久久不发一言,想提工作来着,但又不是一根筋的人,两个字说出口之后也意识到太不合适,于是搓了搓手,“今天是去看过他了吗?”


“嗯。”杜甫的脸藏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


“状况不太好?”


“嗯……”


她下意识把手放在杜甫肩膀上想做些安慰,但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就感觉到手下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抽动起来。


“怎么办。”


她从杜甫出道开始就一直做他的经纪人,看着他从一个连抓话筒都会颤抖的孩子变成华语音乐圈里不可取代的存在。他长大了,已经不是喝醉后会跳上椅子口出狂言的年龄,他学会如何去控制自己的情绪流露,学会如何让周围的人都感觉良好,一株孤木生在悬崖,在流逝的岁月里长成茂林。


“怎么办啊。我好累,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两遍三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说到最后声音都变了调带上哽咽。


经纪人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沉重的难过,杜甫一哭听得她眼眶也酸酸胀胀的,原本很多话想说,现在全都抛到了脑后。


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


杜甫记得是李白对他告白的时候。那天晚上他们也是这样抱着,整整一夜都纠缠在一起,李白把他的泪水吻掉之后说子美啊,你可知长相思最是摧人心肝,如今我们灵魂在一处,以后我再也不用梦中飞渡关山去见你。


当然是不要在梦中相见的!


但若是以后只有在梦中才能相见了……


突然间从最开始就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负面情绪全都翻涌了上来,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李白要遭受这样的病痛呢?为什么偏偏是李白要一边倒数末日的来临一边保持清醒?他想他真的无法面对分离,他甚至比李白自己都要恐惧那个尽管未知却人人心照不宣的结局。山雨欲来风满楼,杜甫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指节泛着可怕的青白,只是想从这个无法呼吸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就已经用尽了力气。


经纪人打了一个寒颤。她感受到那汹涌的情绪像巨浪滔天,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地寻找着出口,但无论是呜咽声,还是被眼泪呛到的咳声,都像是从气管里挤出来的一样来得突兀又戛然而止,这哭声断断续续,痛苦却刻骨铭心。她一冲动就伸出手臂抱住了杜甫,也顾不上想到底是不是唐突。他不住抽噎着,额头抵在肩上很快就浸湿了一大片布料,她想去摸摸他的头发,只是迟疑了很久,手最后还是慢慢落下,像哄孩子一样轻拍着他的背,就算隔了衣服,那些一块一块凸起的椎骨也清晰可辨,直到这时候,她才发觉他竟然是远比看上去还要瘦许多。

 

 

5.

我最大的遗憾,是你的遗憾,与我有关。    *1


 

入秋之后,天色从明亮到晦暗就明显感觉到快了许多。


半个月下来能有一天珍贵的休息日,李白若是懒得走动,杜甫就和他一起呆在这个四壁雪白的房间里。他感觉到每一天李白陷入昏睡的时间都似乎比前一天更久,其实心里明白,却还总是用“春困秋乏”来说服自己。那些药物,通过一根长长的留置针——它们种类各异、颜色各异、性状各异,融进水里又都变成了透明的液体——杜甫叫不上名字来,却知道它们把李白的精神和体力都折磨得奄奄一息。


在李白睡着的时候,杜甫就盯着钟表发呆。秒针的声音和药水一起滴落下来,滴答滴答,滴答滴答,60下是一分钟,3600下是一个小时。独自一人的时间过得太慢了,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又感觉话怎样都说不完,他们聊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时候讲工作里遇到的事情,有时候凑在一起写新的歌,有时候什么都不想,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在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被拖进了回忆里。


 

李白以前很喜欢从背后抱着杜甫睡觉,他洗完澡之后不喜欢吹头发,理由是麻烦,虽然杜甫把白眼翻到了天上,还是无数次不厌其烦地严词强调说湿着头发睡觉会生病,李白嫌他啰嗦,不得已妥协了,也只是草草吹一下头顶而已。


李白在天气变冷之后还是不穿睡衣,有时候两个人捂在厚厚的被子里,杜甫睡意朦胧的时候感觉到扣子被解开,然后一双微凉的手就探进来,一边贴着耳鬓厮磨一边就把睡衣剥掉了,他起初还想挣扎,最后还是受不了李白放低声音故意诱哄的语气,只能躺平任人宰割。


李白身上有沐浴露残留的香气,清冽沁人,像雪后的白桦,或者是极昼日里的冰川,这样的香气会随着汗水的蒸发而更加浓郁。潮湿的半长黑发贴在杜甫背上,开始是冰凉的,会激得他幅度极小地颤一下,免不得会抱怨李白又没认真吹头发——但也只是停留在言语层面而已。发梢就以这种暧昧的方法,被逐渐升高的体温熨烫着,直到最后一丝水汽被蒸发,只不过到后来,谁都没有空分心去在意这头发是湿是干了。


李白总是有各种手段能把杜甫的声音从喉咙里逼出来,美其名曰是“补偿”,杜甫也想不通自己哪里亏着了这位大爷,只怪受制于人时也顾不上许多,让说什么都乖乖照着说了。


……


纷繁四散在过往记忆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早些年圈里有一位金牌词人贺知章,老先生威望是很高的,也对李白的手笔拍手称奇,当着许多记者和艺人的面送他一个“谪仙人”的名号。杜甫觉得“谪仙”二字太贴切了,贴切得……连和李白有关的回忆都像是月光,永恒如一夜地亮着,却是永远抓不住的光芒,想要握紧,最终只是复归漆黑一片。


李白隐隐约约感觉有谁在叫自己的名字,他的意识还没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缓了一会,喉咙也被什么东西堵着一样发不出声音。接着听到又被叫了一声,随后一双手抓住自己肩膀轻轻晃了晃。他眯起眼睛,视野所及尽是昏暗,仿佛置身于黑夜一般,便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又闭上了。接下来又是一连声的“太白”,但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惊恐的意味。


……?


脑子里一片混沌的李白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杜甫感觉一盆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了下来,连站都快站不住了,他手忙脚乱地想去床头摸呼叫铃,却一直找不到,情急之中按下了天花板上白炽灯的开关,一瞬间满室通明。


李白被这么一晃,下意识皱起了眉。


突如其来的强光反而更让眼睛无法睁开,他“嗯”了一声,美杜莎的目光从这短促而微弱的一声中和杜甫相遇,他的动作凝固住了,像石头一样凝固在原地。


“现在,很晚了吗……”


——简直就是一个自导自演的、毫无意义的、天大的、逼真的玩笑。


刹那间杜甫想起自己小时候故意把钟表的秒针按住再放开,被静止的时间恢复了走动的那个瞬间。耳朵里回荡着嗡嗡的响声,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大口喘着气,像一条脱水濒死的鱼。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什么,刘海被冷汗浸得湿透,脸颊却被沸腾的血液烧得滚烫。就在几分钟前,他真的以为不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可他是有多傻,竟然忘记去试探是不是还尚存一息。


李白想自己真的睡懵了,那么久之后才听到杜甫的回话,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睡醒了吗,我给你买点粥去。”


 

今年的初雪在12月13日的夜间降临了。


C市气象局的播报员说这是10年以来同期最早的一次降雪。雪不大,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有些还没落到地面就已经融化,到了早上只有屋顶和树尖上能看到一层薄薄的莹白。


杜甫最后还是没有拗过李白陪他一起走出了门。他给李白从头到脚都装备上了,到最后只在围住半张脸的围巾和压得很低的帽子之间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厚重的羽绒服让动作都变得不灵活起来,李白缓慢地挪动着,走出大门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寒意透过衣物钻进来。


“我想去那个湖心亭。”


“让你出来就不错了,还想到处乱跑?”


“子美……”李白的目光从帽子和围巾的狭窄缝隙里钻出来,带着几分无辜几分执拗几分可怜兮兮,他最清楚什么时候用哪一招对付什么状态的杜甫,每一次都精准狙击,屡试不爽。


褪了色的荷叶铺满小半个湖面,莲蓬枯萎了,冷冷清清地垂着头。到湖心亭上要经过一座九曲桥,是石头做成的,桥的倒影映在水面,蜿蜒着从湖的这头游到那头。两边的栏杆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缀着一个圆球,离近了看会发现那上面还雕刻着纹样,都是不同的样式,莲花的花瓣盛开露出纤细的蕊,飞鸟展开羽翼拥抱天地,仙人的飘带缠绕成七彩的浮云,有些在长年的风吹日晒下已经不甚清晰。李白摘了手套,仔细抚过那些石刻的凹痕,冰冷的石料很快把指尖冻得麻木,他扒下围巾向指尖呵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一眨眼就不见了。


良久之后他说:“我还想认真看看夏天的时候呢。”


杜甫张了张嘴本来想说冬天过后是春天,再没多久荷花就重开了。话到嘴边又发觉荒谬得可笑,冬天总是那么漫长又难熬,这个谎话不知道说给谁听。


“如果在以前,这个时候一定是要喝酒的!”李白坐在湖心亭边缘的石台上,从怀里变魔术一样拿出了一个易拉罐,还炫耀一般在杜甫眼前晃了晃。


杜甫觉得自己又又又又被打败了。


“你怎么买的?”


“难道就你能贿赂小护士,我就不行?我说买来是给你的,所以她们就照做了。——你别看我,真的就只有这一次。”


拉开金属拉环的时候杜甫听见泡沫声,陌生又熟悉的,像场浮梦那样的细微。这一次李白喝得不多,象征性地啜了一口而已,更多的是在履行某种令人怀念的仪式感。


从前他也是嗜酒如命,杜甫说过若是哪天李白不喝酒了怕是世界就完了,如果不是还有工作在约束着,每日一醉大概都是例行的日常。可能因为李白的人生信条就是追逐感官享受,又可能因为他心里藏着更多无法言说的痛苦,除了那些不能碰的他都乐于去沉溺其中,比如香烟,比如酒精,再比如和杜甫在一起之后的一晌贪欢。


时间久了人总会变的,但是李白还是一如最初,所以他总是变成舆论的焦点,喜欢和讨厌变成两个极端。敲键盘是不用交税,网络上的闲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可李白性格偏又傲气,带节奏的微博下有粉丝拼命控评,他觉得心疼,直播的时候再三叮嘱说就随那些人去,路人缘不用强求,没什么要刻意去讨好的。他懒得解释,直接甩出惊才绝艳的诗篇,排行前列的专辑销量把诋毁都变得苍白无力。


杜甫接过那罐啤酒喝了一大口,“你之前落了半包烟在我车里,现在还放在那。”


“扔了吧,反正你也不抽。”


李白创作的时候总是离不开烟和酒,而大量吸烟在致病原因里又没有异议地排在第一位。和杜甫在一起之后他消耗一包烟的速度显著降低了,只是杜甫从没说过其实他也喜欢看李白点烟的样子。


“那次我们去度假,早晨七点,在峡谷的山顶,你记得吗,大概接近零度了,我裹了一件棉夹克还忍不住发抖,你说太冷了,然后点了一支烟。”


他抿着嘴唇夹住烟卷,一只手护住打火机,偏着头去接近在掌心中跳动的微弱火焰,他下颌骨头的弧度,挺直鼻梁的轮廓,低垂的睫毛,手背上凸起的血管,从没扎起的头发中半隐半现的耳朵,白皙的侧颈,这一幕长久以来地印在杜甫脑海里,每一个细节都性感得要命。


“我记得,那时候你盯着我一动不动……我以为你冻傻了。”


“你做一个拿烟的手势给我看看。”


“嗯?”李白被搞得莫名其妙,他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听话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起来,消失在寒意透骨的峡谷清晨,消失在呼吸间乳白色的浓郁烟雾里。


 

“若是以后我离开,也没有什么。太白星一日不陨落,我便一日还在,只不过是从有形的躯体换成无形。从此以后你遇到的,山岳河川,风雨星辰,凡此种种,都是我在看着你,昼夜不绝。”


“子美,在这世界上我唯独有一件事能完全确定,就是你爱我。我知道我这一生轻狂放纵,但是从未对不起谁,我从未后悔过,也从未怕过死……我只怕你难过,你不要哭,要是能再来一次的话,我……”


他的声音蓦地酸涩起来,李白眨了眨眼睛,一滴温热的水珠就迅速落下滑进围巾里。


“你说的没错,”杜甫低头用袖子抹掉泪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像他最经常露出的一样,然后和那只苍白的手十指交握在一起。



“我爱你。”

 

 

6.

愛する人、私の中で君は生きる

我爱的人啊,你将在我心中永生

だからこれから先もずって

所以从今以后无论多少年月

サヨナラなんて言わない

我都不会说永别    *2


 

凌晨三点钟,电话响了,窗外静默地飘着大雪,纷纷扬扬。


医院第一时间把消息通知了家属,同时按照李白的要求,一切后续事宜都打点好了,没有等到任何人来就走了流程。杜甫赶到医院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有一封简短的信。


“杜甫先生,请您节哀。虽然一直持续治疗,但是肺癌,或者说所有的癌症,到了三期之后病情都是很难有定数的,从确诊开始坚持了快一年,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他大脑混乱得组织不来完整的话,只能说出一句医生谢谢你。


 

大雪初停,大街上的早餐店已经开始忙碌了,白色蒸汽把尚未清明的早晨变得更加朦胧,杜甫随便拐进一家店里,掀开塑料门帘,扑面而来一阵暖意。对这过早光临的客人,老板娘热情地招呼起来:“这么早啊!要吃点什么?”


混着葱花的面团白胖胖地码在面板上,蒸笼的热气和食物的香味充斥着不大的店面,豆浆在锅里煮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一时语塞,这些都是小时候的记忆,只不过很遥远了,遥远到所有的面目都已经看不清,时间是很残忍,他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身边尽是物是人非的场景。


老板娘看他愣住,以为是还没做好决定,一边揉着面团一边说:“要不然来碗汤圆吧,冬至就是要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嘛,看你不像本地人,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今天是……冬至?”杜甫现在才意识到,不由得呼吸一窒,“那、那来一碗汤圆吧。”


“豆沙荠菜黑芝麻,要哪个?……好嘞!店里随便坐,稍等就来——”


一身黑色衣帽的年轻人坐到了最角落的位置去,老板娘频频回头看了好几眼,不由得心中嘀咕,诶,时代变了,现在的小孩子连冬至都不晓得啦。


冬至一阳生啊。


在太阳踏上了北回旅程的一天,一年中最冷的一天,万家灯火等待归人的一天,最漫长而漆黑的夜像洪流淹没天地间的微光,大雪化作利剑生生在胸口捅出一个大洞,深冬时节肃杀的寒气径直穿过,眉头发间都凝着霜雪还不够,非得要五脏六腑也结了冰,失去知觉,才算罢休。


 

葬礼那天,杜甫很早很早就到了殡仪馆,这几天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去了趟意大利,昨晚飞机才刚刚落地。但李白的经纪人是业内有名的前辈,因此仪式前期的准备非常妥善。


他在门外站了好久,穿着最正式的西装,破晓前的温度轻易穿透布料,鞋底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好似冰晶在一瓣瓣断裂。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了,还是无论如何都鼓不起勇气踏进那道门,人们都说这里是距离天堂一步之遥的地方,真的是吗,杜甫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灵魂的一半在这里被烈火灼成了滚烫的灰烬。


天还没完全亮,夜空格外的澄净。颜色是黎明特有的郁郁的蓝,在越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被水洇开一样逐渐淡成月白色,橙黄的光晕描摹出远处山峦黛色的轮廓。日月尽退,沉默的穹幕上只有一点光芒,像小美人鱼的眼泪化作的珍珠,在天地万物黯然失色之际。


杜甫一抬头就看见那颗亘古长明的太白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人间,什么都没有变,只有人会变,变得那么小,小得躺在一个盒子里,小得真的能捧在手心。


 

杜甫想过很多人会在葬礼之后来找他,但是推开门之后万万没想到坐在那里的竟然是玉真。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他和玉真可以说是完全不熟,不论什么情况她都没理由找到他,要说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他心下虽然讶异,还是礼貌地伸出了手。


握完手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陷入了尴尬,杜甫真的摸不清这个女人是什么套路,但是这么僵持着也没有意思,在谜一样的静寂中,他还是清了清嗓子:“要不然来点红茶?最近天气挺冷的。”


玉真说不用,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又绞在了一起。


“您不用这样……有什么话直接说就好,我不会让您难堪的。”


“我和他……我是说,李白,我知道他情况不是很好,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她抬起头,又像受惊一样避开杜甫的目光,“是我唐突了。”


李白刚刚出道的那段时间,在一次大唐国际的酒会上,对李隆基的妹妹玉真一见倾心,两个人的绯闻被炒得沸沸扬扬,只不过始终没有确定恋爱关系。后来李白的新鲜劲过去了,开始冷落玉真,时间一久,再加上她又认识了和李白才情不相上下的王维,这感情就淡了下去。


杜甫不会主动提起玉真,但有一次李白喝醉了之后偏要拉着他念叨前尘往事,眼神很是幽深,像古井里漾起波澜,他说到当初和王摩诘闹得不愉快,但是你知道我和他的风格相差太远,就算没有玉真的关系也不会合得来,然后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又说玉真那样的女人追求的是自由,不论和谁都不会长久吧。谁会让那个恃才傲物甚至不可一世的李白露出这样的表情,干脆地承认他彻底输了这盘棋呢?杜甫看出虽然短暂,但李白曾经对她真的有过激烈的爱情。


“去年金曲奖之后的年会上,是我见到李白的最后一面。”


杜甫沉默。


他记得在那次颁奖典礼的现场,偶然看见玉真和王维坐在一起。


“其实我和王维现在也不怎么联系了……他说他厌倦了,早就想退出演艺界,但不得不说,李白是天生适合做艺人的人,他只是站着不动,就在发光。”


在一年之前的金曲奖上李白摘下了最佳男歌手和最佳作词人两项大奖,颁奖嘉宾把他的名字念出来的时候,他两次站起来向全场致意,在这之前,都紧紧地握了一下杜甫的手。舞台上被灯光照耀得如白昼般通明,李白在雪亮的聚光灯下变成了一片剪影。


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他说,最要感谢的是我最爱的人,出道这么多年,我身边只他一个,陪我走过繁花和荆棘。还请他继续陪我,走进往后余生里。


被打磨过的金属和镶嵌在顶端的水晶把来自四面八方的掌声和赞美都汇聚到他一人身上,在这惊人的盛大场面里,杜甫抬眼凝视着那身处光芒之中的爱人,他把手中拿着的奖杯举起来,在镜头前展现出了完美的笑容,然后在千万人的欢呼中和杜甫的目光遥遥相接。


后来他对杜甫说,子美,那个笑我专门给你。


“那次年会上我看见您和他呆在一起,帮他挡了很多次酒,”玉真对这些久远而无关的小事似乎烂熟于心,“一直没什么人照顾他,我想,他能遇到您真是太幸运了。”


“谢谢。”杜甫有点反感她这些毫无意义的回忆,他趁着玉真暂时没有说下去,从包里拿出一张便签纸,“1月19日是我的演唱会,您如果有空来的话,我很荣幸。”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宿醉后醒来时听到均匀的呼吸。被子揉成一团。指尖陷进掌心里的钝痛。彩色的睫毛。琥珀一样的眼睛。湿漉漉的嘴唇。贝斯的低音跳动如心脏。少年流畅的下颌线条。嚼到一半的草莓味口香糖。一地写满诗的纸团。玻璃杯在手中爆裂。大雪中扔掉红色的伞。每一句唱的都是思念成疾。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零落在风中的橘颂。圣君和散仙之间惊鸿一瞥。无边无际的湘水。一叶孤舟。月亮破碎的倒影。宽袖中遗漏了丹砂半粒。长安的春末树影婆娑。日落时江东的流云如火。荷花谢了。长庚星贪恋暮光。一纸诏令大赦天下。飞鸟挣开枷锁。羽毛上浸着温热的血。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我这辈子只有三个十年,第一个十年爱上诗,第二个十年爱上酒,第三个十年爱上你。

 

……多么狡猾的人啊,只用十年就骗走了我的一生。


无力感来得太过汹涌,杜甫从来不知道发出声音也是这么难的事情,乐队看他移开话筒也停止了演奏,偌大的体育馆里倏然归于寂静。


果然没有坚持到结束。手里的话筒有如千斤之重,他仰起头试图平复情绪的时候,观众席不知哪个角落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单薄的声音,正是接下来要唱的词。那声音用力得几乎走了调,却如同魔法一样席卷了全场,短短几句之内观众的合唱就像潮水涌起。


在以前的演唱会上他和李白经常互相邀请做嘉宾,但现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杜甫开始感到迷茫,重重的顾虑让他几乎准备放弃。在原本的计划里根本没有李白的歌,但是经纪人坚持说不要怕,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他问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当初被投资方指着鼻子威胁都没有哭的经纪人红了眼圈,说就像你爱他一样,不需要原因。


他笑了,而她的神情却很严肃,像是站在风萧萧的易水边。


光束渐熄,杜甫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数以万计的、紫罗兰色的、不断挥动的光点包围着,在这个被海浪温柔托起的梦境里,他又听见了李白的声音。



7.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半截用心爱着

半截用肉体埋着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3



FIN

感谢阅读



*1  陈奕迅《我们》

*2  滨崎步《HEAVEN》

*3  海子   《半截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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