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君

浪漫不死

【みか宗】白桦

内含我流live场面。

私设有。


特别感谢奥斯卡·王尔德先生在梦中给我的指导(并不是


*

世界仿佛还在沉睡中没有苏醒,阳光尚且薄弱,被掩藏在灰白的云层后挣扎着透出一丝亮来。这条偏僻的小路两边紧密地种着白桦树,形貌高大,只是叶子早落得一片不剩,擎着光秃又嶙峋的枝条,偏又倔强地向穹顶伸展着。

纸袋里装着新鲜的可颂,用薄纸和细绳精良地包装起来。影片把袋子换到左手,另一只手凑近嘴边,它已经冻得有些失去了知觉,指尖泛出病态的红色,在略显粗糙的毛呢质料上摩擦的时候,有一丝奇妙的痒意。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湿润的气息在低温下迅速凝结,像烟雾一样转眼就消失了。

大门应声而开,干燥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宗的房间在二楼。那房间的装饰很是古雅,奶油色的墙壁,四角刻有浮雕的天花板上垂吊着玫瑰花枝形状的灯。床下铺着缀有流苏的圆形灰粉色地毯,已经不再使用的壁炉架上摆着一个绘着波浪形花纹的青瓷瓶,里面插着花朵饱满的紫罗兰。影片走进去的时候,房间的主人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被安置在玻璃柜里的金发人偶始终挂着乖巧的微笑,他贴着那个人坐下来,也笑眯眯地向她打招呼,“早上好玛朵姐,今天的天气很冷哦。”

“老师,我早晨特意跑去那家店买了新鲜的可颂呢。”纸袋发出清脆的声响,影片似乎是自顾自地说着话,“排队的人好多,我以为去得已经够早,还是差点就空手回来了。”

“啊,还冒着热气,老师说过除了自己烤出来的以外只会吃那家店的可颂,所以快来尝尝吧?”

……

影片试探着想抓住宗的手把一只可颂塞进去,被寒风摧残的体温还没有恢复正常,指尖所触的是温热细腻的手背皮肤,那个瞬间他仿佛被针刺一般迅速地缩回了手,话音含在喉咙里,欲言又止,千回百转,再吐出来却换了模样,“老师冷吗,我去拿个毛毯来。”

 

*

夏天来的时候白桦树的叶子变成碧绿,星星点点的桔梗都开了,纤细的花瓣是深邃的蓝紫色,在躁动不安的七月,影片听说了那一场被无数人奉成传说的演出,盛大而绝美,是众望所归的凯旋,以那有着月光一样长发的人的陨落为落幕,又以新的皇帝踏上王座起笔写下了宏大的篇章。桔梗花陆续凋谢,秋天的风带来新鲜的血液和激扬的战意,而有些人却如同被凝固在了时光里。

强烈的自尊和过度的敏感是塑造完美艺术品的源头,它们带来了对美超乎寻常的感知力和创造力。它们曾是斋宫宗隐形而坚固的铠甲,如今这铠甲反倒成了槲寄生的利箭,虚幻的完美一击即溃,尖锐的碎片将本就脆弱的灵魂刺得千疮百孔,连生命的气息也一并埋葬。那个夜晚,那出事故,如同抽空了宗所有的精神和力气,在这种状态下已经无法再进行任何社交,他不再读书,不再唱歌,不再作曲,唯一剩下的只有沉默,而穿插在沉默间隙中的是和玛朵莫塞尔的对话——出于习惯性的依赖和信任。

宗每天吃的东西更少了,在最初的那段日子,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厚厚的窗帘,也不开灯,在密不透风的黑暗和死寂中日渐消瘦。尽管影片从来没有什么怨言,其实却怕极了,怕得眼泪在不知不觉中就湿了衣襟。他想对于宗来说,自己不过是一个糟糕的半成品罢了,没有一个艺术家会对失败作加以青睐,可人偶却永远离不开人偶师的牵丝引线啊。

世间迎来了永夜的黑暗,天崩地裂海啸涌起,万物惶然草木皆兵。天鹅在血泊中垂死展开翅膀,被美酒佳馔供养的英灵魂飞魄散,那些驾着骏马在空中翱翔的瓦尔基里也无一幸免,她们还没来得及进行抵抗,就湮灭于用利剑和盔甲亲手斩获的荣光。时间铁蹄不停,鲜血将铭文覆盖,尖矛穿透了瓦尔哈拉圣殿璀璨的大门,诸神的黄昏在世界尽头降临。

 

 

在“翘班回家去看老师”和“为了钱不能任性”之间,影片选择了后者。交通灯在马路对面明明灭灭地闪着,他随人流穿过街道。头发长长了,刘海变得有些凌乱,他低下头,即便是视野里都出现了黑色的虚影,也想尽量让它们把那双不寻常的眼睛藏起来。

影片mika是一个偶像——或正在成为一个偶像。这个职业所展现出的大胆热情和他略有些羞涩的性格相差甚远,实话说他也不怎么适应站在舞台上出演被雪白的聚光灯照亮每一个细微动作的角色,当被问到来梦之咲的目的是什么的时候,他学会了一个含糊的新说辞:私人原因。

同班的鸣上岚是影片在学校里关系最好的人,他总是带着点惋惜地抱怨说,“小mika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漂亮呢”,又或者“可真是白长了一张可爱的脸蛋呀”,诸如此类。影片自然而然就认为这些只是甜蜜的善意,毕竟在梦之咲里最不乏的就是美丽的面孔,那些只要一瞥便过目难忘的惊艳,那些只要在舞台上就让人目眩的耀光,当然,还有一个人……是不能说的秘密。

和那听起来棱角分明的名字完全不同,既不像雷鸣也不像暴风雨。岚是温润得像玉石一样的人,他能够如沐春风地和每个人交谈,却又保持着巧妙的陌生,正是这段适当的距离,让影片感觉非常轻松,也就慢慢接受了那些盛情的赞美。不妨说这样处理人际是岚自我保护的方式,因为人们但凡用旁观者的姿态看待一切的话,也必然会看见客观地隐藏在事情背后的事情,从而可以轻松地躲开复仇女神的蛊惑。

“小mika,你是聪明的孩子,一定知道该怎么做的。”

虽然影片时常感到手足无措,但岚却总是什么事情都很明白的样子。在Valkyrie败北之后,独自面对着崩溃的老师,哗然的流言,大相径庭的生存规则,方方面面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岚仍然恰到好处地微笑着,像说谜语一样对他重复了那句话。他不清楚这句“聪明”从何而来,也不清楚那似乎意有所指的“怎么做”具体是什么,是反抗吗,但就凭现在的valkyrie哪里又有反抗的余地呢?他觉得困惑,眉心拧成一个结,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影片并不熟悉那个人——那位有着淡金色头发和浅蓝色眼睛的学生会长。

他在学校里行踪不定,是很难见到的。曾听说过一些诸如身体情况不太乐观的传闻,不过浮浅的了解到此为止。天祥院总是挂着一副温和无害的神情,可嘴角上扬的弧度却疏离又节制。这便是和岚的根本区别,让人无法安心地靠近,因为即便有发丝遮挡着也能看出那眼中并无几分真切的笑意。影片觉得如果自己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与同一组合的日日树前辈相比,这个人的确是清淡得可以,色彩不够浓郁,性格也不够激扬,但是问题刚巧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旁观者。不会是,也不能是。让Valkyrie摔下王座,让成鸣哥转身离去,让老师跌进耻辱和痛苦之深渊……他执拗地想着,天祥院是这一切不幸的源头。

水龙头的阀门没有拧紧,断断续续滴下的水积在碗里,把碗底的草莓汁稀释开来,颜色像极了谁的眼睛。

他突然想起那天仁兔成鸣对他说的,到一个自由的新世界里继续完成自己的梦想。说这些话的时候仁兔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挣脱笼子的鸟,或者是重获心脏的人。可是,要他离开老师,这怎么可能呢?他恨不得自己能和斋宫宗融为一体,所谓梦想,就是要亲手把两条生命线缠绕成无处可解的结啊!而离开,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孤零,意味着蚀骨的冷,意味着某些东西的破碎和死亡,他不会,也不能。

于是影片理所应当地担负起了这个重任。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个念头,有点为自己的不假思索而感到骄傲。

“老师,你已经睡了吗?”

影片曲起指节轻轻叩了下门边,一如往常没有回应,他沉默片刻,又试了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原本以为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从那缝隙里涌出来熟悉的柑橘香薰的气息。

他以最小的动作侧身走进房间,再以极慢的速度和极轻的力道带上门锁,黑暗把单纯的寂静粉饰出不安的色彩,似乎还有细微的、频率飞快的电流声。他歪了歪脑袋,顾不上研究这诡异的耳鸣,手在墙边摸索着,触到枝杈形状的金属细管,啪嗒一声按下壁灯的开关,昏暗的暖黄色光芒瞬间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影片眯起眼睛,床单干净平整,枕头也原封未动,等到稍微适应了光线的强度之后,才看清宗躲在床头和墙壁的夹角,把自己藏在身上披着的薄毯和地面营造的狭小空间里,身前一览无余,身后没有退路。

影片对这个姿势并不陌生,往往伴随着写到一半的乐谱,空着几行的歌词,或者是扎满珠针的裙摆。艺术家总有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这么想,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在创作上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以前他需要灵感的迸发,现在他更需要有人能给予重生的力量。

“老师,现在很晚了。”影片走上前,蹲下来,手心轻轻盖上宗紧紧抓住薄毯边缘的手,他的语气依然温柔,尽管这样几乎一厢情愿的捉迷藏已经不止一两次,“快来睡觉吧,好吗?”

宗听后动了动嘴唇——苍白得像褪去红色的玫瑰花瓣。他用力想把手抽回来,又被影片更用力地握住,尝试数次之后他终于放弃,垂下的眼皮缓缓掀起,目光的焦点一寸一寸地移到那双异色的眼睛里。而又由于沉默太久,从中吐露的声音也充斥着破碎的嘶哑。“我绝不允许噩梦这样糟糕的东西,玷污我的睡眠。”

舞台坍塌的同时,引以为傲的绷紧的丝线被切断时发出清脆响声,失去了琴弦的里拉琴,就连阿波罗也只能弹拨出刺耳的空响。光亮能带来什么呢,带来聚光灯下的噩梦,还是分崩离析的荣耀,现在他能看见眼前的一切,在那一刻也就能看见耻辱的开始,窃窃私语的声音在脑海里成倍数放大,每一张诧异、嘲笑、失望的面孔都扭曲成丑陋的模样。

影片吸了下鼻子,他早该注意到宗正在被这样的事困扰着。明明两人只隔着一面墙,宗却在那些无眠的夜里,被噩梦袭来的恐慌折磨得如此辛苦。越想着,越感觉泪水快要从眼眶深处涌出来。令人窒息的酸涩被刻意压下,话语里颤抖的尾音却掩饰不住,但愿不曾被察觉。

“那今晚老师可以放心睡了,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在影片的记忆里,老师也这样彻夜陪过他,只不过是坐在床边,不是像这样一起睡在床上。由于长时间的精神紧张,又可能是身边多了熟悉的气味,宗刚刚躺下意识就开始模糊了,过了一会原本平躺的身体也侧了过来,秉着生物靠体温传输而追求温暖的本能,手臂准确地环上了身边人的肩颈。可能是被当成玩具熊了吧——影片本来就因为紧张无比清醒,此时更是惴惴不安地想着,老师一定是困得大脑混乱了,这般毫无防备的亲密动作,简直是只有在他的幻想里才有可能发生的事。

然而一旦接受了这个美好的现实之后,注意力就逐渐开始集中了起来。宗身上穿着柔软的丝质睡衣,织物上散发出的苦橙花气味盖过了房间里幽幽的柑橘香。呼吸声浅浅的,细微的温热气流扑在颈窝,激起一阵颤栗。影片静静凝视着这张朝思暮想的睡颜,老师消瘦了很多,刚才握着手的时候关节的轮廓清晰可辨,脸颊也凹陷下去,看着似乎就能感觉到生命在逐渐流逝——但是老师是不能死的。老师和他的“Valkyrie”,会在阿波罗的圣殿里获得永存的殊荣。

睡姿的关系使得两个人贴得很紧,只需要影片一低头就可以嘴唇相触。他的目光又流连其上良久,从圆润的唇珠到优美的唇形,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压在肩上的手臂虽然很轻,却时刻在提醒着两个人之间距离过近的事实,若有若无地拨动着理智的弦。影片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弥漫在黑暗里的香气催生了大量多巴胺,诱引着隐秘的欲望滋生高涨。小时候吃的果冻啊软糖啊等等应该相似的触感一瞬间涌了出来,他的脑子里全是空白,然而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宗抓住一个微妙的角度,把大半个脸都埋进了枕头里。

影片的意乱情迷戛然而止。

他猛然清醒过来,心脏狂跳,一层潮热的薄汗迅速席卷了整个身体。他用微不可闻的气音叫了一声“老师”,回应的只有和先前一样的均匀呼吸。少年初次的鼓起的勇气带着青涩的试探,却受到了命运的戏弄。一丝窘迫的红悄悄爬上脸颊,沸腾的血液把皮肤灼得滚烫,所幸宗并没有苏醒,对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隙毫不知情。影片在黑暗里飞快眨了几下眼睛,想着自己虽然没有成功,但这正好证明了宗睡得没有防备,驱散噩梦当然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如果用什么动物来描述宗的话,一定是猫。这种动物把慵懒和高傲拿捏得恰到好处,身姿柔软轻盈,每一次迈出的步伐都昭示着节奏缓慢的优雅。它不肯完全暴露真正的自己,也从来不作谄媚之态违背真心,平日我行我素,只有在心情愉悦的时候会向人示好。除此之外,宗还拥有艺术品一样的眼睛,睫毛细密,眼尾上扬,漂亮的蓝紫色,让人联想到旷野上的贝加尔湖,普罗旺斯盛开的薰衣草,荷兰花匠手中的风信子,英国男人衣襟上的紫罗兰。就连因为感到不快而皱眉的时候,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也是十分绮丽的。

可是……这双艺术品一样的眼睛,有多久没有流露出绮丽的目光了呢?

 

 

影片在这样压抑的日子里情绪也变得有些糟糕,宗的情况的确是紧紧地牵连着他的喜怒哀乐。现在是一月的末尾,今天早晨电视上放送的天气预告里发布了东京地区的大雪红色预警,建议人们避免不紧急或者不必要的出行。乌云一直都保持着可怖的颜色,却始终没有一片雪花落下来,影片本是听了宗的话要向餐厅的经理请假的,但是看着现在的形势,与其一直等待不如干脆出门继续工作。然而就在他穿好大衣开始系围巾的时候,一串沉闷又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是靴子的鞋跟踏在木质走廊地板上的声音。影片对这脚步声极为陌生,他迅速转头看了看宗,后者并没有露出任何惊惧或抵触的神情,于是稍微放下心来。

脚步声逐渐逼近,在消失的瞬间,房间的门大幅度地被打开,凛冽的冬日气息肆无忌惮地涌进温暖的室内,让人产生置身于风雪之中的错觉。影片被吓了一跳,从那只戴着黑色细绒短手套的右手向上看去,酒红色的毛呢袖子,还凝着冰粒的深棕色毛领,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灯光里飞舞起来——不是别人,正是日日树涉。

这位从神坛上跌落不久的人物脸上竟毫无倦色,依然如往日神采飞扬,他摘下手套,隔空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金色指环闪闪发亮。

“涉……?”

“爱与梦的使者在此降临!我是你的日日树涉!——宗!——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反应哦?没错,更兴奋地,更激动地,收下我的surprise吧!”

和那一声低哑的呼唤相比,涉的声线如同染上了剧院大厅里华丽的玫瑰色灯光,尽管开场白依旧浮夸,但显然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什么夺人眼球的表演。房间里陷入短暂的寂静,本来应该调侃一番譬如怎么这次竟然好好走大门没从窗户里跳进来,虽然说出场的方式还是那么徒有其表……但自己脆弱的神经尚且处于一触即溃的状态,对七月那场战斗也只是略略从影片嘴里有所了解,宗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像旁观者一样嘘寒问暖询问近况。

涉随意地靠在沙发上,本是低垂着眼,指尖规律地敲打着涂上一层亮漆的木质扶手,却好像是对宗的心理活动有所感应,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他皱着眉,像是责备,无奈,又像是劝慰,语气里无不遗憾,“难道没有带来惊喜吗?这房子里的主人可是比我想象中要冷淡不少……如果夜莺只是为了乌云蔽日而不再鸣啭,诗人的颂歌也会随之死去哦。莎士比亚说……”

“难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宗脱口而出,将涉的反问顶了回去。“那不是乌云啊,那是一把刀!我、斋宫宗,是艺术家,是这世界的宝物,却失去了应有的珍惜,打上了可耻的……失败的烙印……!”一瞬间连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仿佛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苍白的手死死抵在胸口,衣领上精致的荷叶边被攥得满是褶皱,连眼角都透露出湿润的微红。“涉啊,我所受到的极端痛苦,是你那颗不知羞耻的心所无法体会的吧!”

“许久不见,说话还是很不留情呢……哦呀?”涉知道宗的话里真真假假地带着积怨和委屈,本着不与可怜人计较的准则,也心甘情愿接下了这尖锐的挖苦,但话说到一半,不得已地被打断了。他先是短暂地一怔,随后便开心地大笑起来。

一直站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动作倒是意外的迅速。这个比宗还矮一点的黑发少年,说实话长了一张漂亮的脸,精致五官上写着愤怒,眼神里又掩饰不住羞怯,因此即便是面色不善也没有丝毫威慑力,反倒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黑猫,或者是一只羽翼未丰却急于展翅的雏鸟,这份叛逆和乖巧相互融合的气质奇妙又迷人。宗身边,还真是有个不得了的孩子呢。

待他敛去了眼中的笑意,目光便一改平时的捉摸不透了,那犀利的目光和身体所呈现出来的放松姿态截然不同,深沉、执着又炽烈,燃烧成一团明亮的紫罗兰色火焰,令人无处可逃。

“好久不见,我重要的友人。”

当影片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向前一步把宗护在了身后。其实他对这个有太多神秘传说的前辈是心存畏惧的,因为不知道向外界展示出来的日日树涉究竟有几分真实,似乎每一分喜怒哀乐,都能酝酿出丰沛的情感,恰到好处地爆发,再恰到好处地重归平息。而现在,面前是严肃得陌生的日日树涉,身后是情绪失控的老师,他觉得自己如同被夹在两团吞吐着雷电的云之间,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这就是老师认可的人啊。影片想着刚才那个突然“活过来“的宗,羡慕的心绪越来越浓重。老师是艺术家,有着就算是对玛朵莫塞尔自言自语也不肯向他眼里的凡夫俗子吐露一分一毫的高傲,而最真实的一面,是只有真正认可的人才能看到的吧。对于老师来说,我除了是个崩坏的人偶之外,还是什么呢?如果我也能走进老师心里的话,是不是这冬天,也不会如此漫长了呢?

在听到涉那句话之后,宗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来自友人的嘲笑会使人崩溃,敏感如他,把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发酵成了天大的事,万幸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宗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激,不由得别扭地扬起了下巴,决定闭着眼不去面对。“……哼,想不到有一天你也会开始说教啊。“

矛盾氛围的始作俑者站起来拢了拢深棕色毛领并戴上手套,明明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眉眼间却故作一副忧伤神色,“看来是被当成恶人了呢,但我不会把朱丽叶带走的哦?别紧张,可爱的罗密欧,拿起你的长剑来驱散宗的寒冷冬天吧——Amazing~☆”

“涉!你已经足够吵闹了!……算了,我送你出去。切!切!你的胡言乱语让我无法忍受。”不知是出于尴尬还是什么别的联想,宗的脸颊立刻红了起来,他语无伦次地匆忙制止了危险发言,而影片还尚且处于状况外。宗快步走过去,涉却先一刻迈到了门边。他笑容满面地行了一个礼,从那对薄薄的嘴唇里吐出高亢又华丽的声音,不知道是告别还是谢幕——甚至连他的身影都已经消失在门外了,下一秒似乎仍然会有彩色的花瓣从天上洒下来恭贺演出圆满成功。

波澜平息下来了,房间里只有宗清晰可闻的呼吸声。经过刚才长时间的高度紧张,他觉得口干舌燥,迫切需要一杯水来平稳一下激动的情绪。而就在转过身去找杯子的瞬间,和什么柔软的东西撞在了一起。

“那只是一场意外……不,是阴谋!Valkyrie是完美的,就算失败了也不是老师的错,一点都不可耻!“

被戳到心底痛处的宗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垂下眼帘,看见倒映出来的、他自己的僵硬表情。他自知在这么压抑的环境下生活对谁都不好,当触目所见都是暗淡的灰白,影片的眼睛是唯一的色彩,是深渊里的清泉和星火,时间久了竟然也滋生出依赖的情绪。涉的话让他感到甜蜜的恐慌,久经浸润的玫瑰一旦离开水源就必然会凋零,等到那时候再后悔叹息,就已经迟了。

“放开,影片。”他顿了一会儿,“是谁给你的自信来评判我?”

“是老师!”

影片迎着宗讶然的视线,竟微笑了起来,“终有一天老师会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我只要还长着手和脚,老师需要什么我都能做,身为人偶的价值就是帮老师飞上向往的天空……只有最高远、最广阔的地方才配得上老师的艺术!”

宗感叹于说着这样惊人的台词还能笑出来,但这笑又是足够纯粹的,没有夹杂着任何精明意味,纯粹得让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从这一抹微笑里看见了什么。像蒙娜丽莎的嘴角一般惹人遐思的弧度,是开启回忆的钥匙,从前以为深埋其中的事情潮水一般涌来,宗突然想起,这数月以来自己和影片之间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那少年的臂膀是单薄的,嘴唇是柔软的,手指是纤细的,头发是蓬松的,心跳是真实的,忧郁是真实的,拥抱是真实的,眼泪也是真实的——在这一抹影片的微笑里,看到的是甘于奉献的满足,期待未来的雀跃,还是莫名其妙的自信,又或是,一个自私又无私的愿望?

可以说影片mika是最熟悉黑暗意味着什么的人了。这世界有光就要有影子,而影子正是世间万物里最轻易能够融入黑暗的东西。在黑暗里所有人都目不可视,都将可说的不可说的耻辱暂时抛开,私密,安全,是个逃避的好去处,同时也是重塑的好起点。泥土里埋的种子蓄势待发,黑暗它容纳了多少绝望,就有多少希望从中生长出来。如同鸢尾花之于法兰西,对于影片来说,与其说斋宫宗是一个存在,不如说已经抽象成了人生的理想。他迫切地希望宗能够坚持艺术信仰,就像影子永远无法背叛光,在这世界上谁都有可能拨动背叛的心弦,而他会永远陪在斋宫宗身边。

沉默终将褪去,大雪纷飞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影片,跟我一起飞吧。”

 

*

远古的冰川、锋利的结晶、凝固在岩层中疲惫的鹦鹉螺,于灰蓝色的天幕下恒久沉睡,在白桦树生长的极寒之地,奏响吧,雪原的叹息——

 

影片始终为有机会唱出这样的歌而感到幸福,他庆幸自己是这个王国的子民,而君临顶点的帝王,自然就是宗。

尽管没见过别人写歌的情景,但是宗的创作风格非常具有个人特色,一定是可以用精巧严谨来描述的。影片也永远想不到是什么给了天才的大脑以刺激,从而迸发出精彩的灵感,那天他只不过是在回家的路上无意中说了一句“不知道白桦树什么时候长出叶子”,几天之后这首歌就问世了。

“Last Lament.”

在那如同咒语一般的低声吟诵之后,小提琴的声音骤然从寂静中炸响,舞台的空旷自然放大了感官的享受,密集的音符急速流动着,仿佛是一点猩红火光,从冷酷仙境的尽头出现,裹挟着万钧的气势,又舞动着生命的自由。

冰封的火种重新燃烧,不死的神鸟菲尼克斯在黎明来临之际从火焰中重生,每一根羽毛看似柔软,其实都如钢铁一般坚不可摧,其上闪烁的金色光泽,足以让黑夜亮如白昼。它展开巨大的双翼,当凛冽的空气被拍击得熔岩般滚烫时,便凭借大风直上九万里高空,以高声的唳叫昭告奇迹的归还。

确实是奇迹归还吧,当影片再次注意到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那些白桦树远看已经泛出浅浅的绿。“是老师召唤出春天的呢。”他笑着对宗说。

“不是我。”宗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里有灵动的、流淌的温柔,这个良久以来不曾微笑的人勾起了唇角,“是你,影片。是你找来了春天。”

“这份荣耀是属于你的。”

放声歌咏的小提琴把气氛推向最高峰,赤红的旗子飞扬起来,脚下每一次点踏都计算好了合适的时机,手上每一个姿势都优雅得无可挑剔,深红的衣摆和披风,在旋转时绽放成冶艳的玫瑰。——纵使梦已终结枯朽,也会身披热情的火焰,不断重新站起,融化绝望,创造我们的神话!

不难想象这是宗写出的歌词,在诸神的黄昏之后,从万人唾弃的深渊,从荆棘遍布的迷宫,从一片狼籍的黑夜里,新的神明从归于混沌的天地间重生,与金色的曙光一同降临。时间永远轮回,希望也永远不灭。

最后的音符落下时,全场回荡着一浪高过一浪的Bravo和经久不息的掌声,所有的观众都心甘情愿地为刚刚所见到的至高的艺术之美而折服。他们高声欢呼,喊着“Valkyrie”的不朽之名请求安可,随着声音的节奏挥动手灯,一点一滴的光芒在会场里汇聚成玫瑰色的海洋。何其锋芒夺目,又何其温柔包容!这是给从血流成河的地狱,穿透人间的阴霾,在沐浴着金光的云层上手持长剑、和英勇的魂灵一同归来的瓦尔基里的颂歌。

于是舞台上的灯光逐渐熄了,顷刻间一切重归于寂静,有遥远而悠扬的轰鸣自远方传来。舞台下由于这声轰鸣而更加沸腾,无需语言表达,这是沉默的应允。低音提琴和小提琴的声音交相辉映,蕴含着大地的深沉和天空的高远,从那巨大的共鸣箱里发出庄严的咏叹,为美而献身的少女在高耸的世界中心跳起神秘祭祀之舞。Valkyrie,将会把更为崇高的艺术从神之国度传递到繁冗世间。

两个身影交替地出现在聚光灯下,四周是极其黑暗的,因而那明亮的光圈就仿佛新圣域的入口。

其中一个声音气度恢弘,谱写着尼伯龙根的史诗,而另一个声音让人想到颜色艳丽却坚不可摧的宝石,柔和与坚定融为一体,也正如他异色的眼睛。

琴弓亲吻琴弦,在旋律攀登上云端之时,舞台像一个巨大的蚌,圆润的轮廓装饰成暗金色,在受到热情的感召后缓缓张开。与此同时数道高大的拱门相互重叠着逐渐从半空浮现,代表着瓦尔哈拉圣殿的五百四十扇金色大门。林立的石柱挺拔秀美,像葡萄串一样繁复的水晶吊灯悬挂其中,折射出虚影。四壁由闪亮的钢矛排成,高高的穹顶铺满金盾,视线所及之处皆宛如覆以精美铠甲。

而两个红衣少年站在万人视线聚焦的中央,用歌唱抹去遍布人间的异端之声,将纯粹的美赋予世界。藏在蚌壳里的珍珠赫然展现,其流光溢彩的惊艳,让凡俗的灵魂知晓何为至高,也为之震颤屏息。

所有站在顶点的人都是新的磁极,吸引着人心所向,他曾跌倒了,暂时消失了,但凡要归来之时,依旧牵动着人们的心脏。谁也不会怀疑亚历山大大帝的时代是否辉煌,誉满天下的征服王,铁蹄踏碎尘嚣,即便是一时失策,也会重整河山,回到他所向披靡的战场。

——动用全部的神经来感知这不可多得的净化吧!——

艺术家的情绪十分高昂,熟悉的满足感像温热的水一样包裹了他的心。尽管在最忧郁的时期,他也从未怀疑过自己艺术的正确性,这份长久以来的坚持,在此时此刻得到了证明。舞台本应是神圣的,它是一朵巨大的蒲公英,爱的种子从这里飞向广袤的世间,并深深扎根在柔软的心底。在没有制度约束的时候,精心准备的表演也不将是残酷的战斗,宗仿佛——不,是重新夺回了帝王的冠冕。短暂的胜利不是唯一终点,只有美是永恒。

宗悄悄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影片,不知是被气氛感染,还是体力消耗的缘故,他的脸颊红扑扑的,晶亮的汗水流到下巴再顺势滴落,年轻身体里蓬勃的青春气息让人无法拒绝。

在很久之前,被注入着“赞美”和“爱”的人偶选择背叛,而明明失败的残次品,却始终乖巧地陪在人偶师身边。这样的失去,到底算不算是一种得到呢?宗迷茫地想着,无意中已凝视影片良久。直到被注目的对象也向他转过头,才后知后觉地想要躲,却不知中了什么魔法,视线一寸也移不开那双眼睛。他恍惚着,以为看见星辰坠入其中,看见海面金波粼粼,看见了彼特拉克的桂冠和莎士比亚的诗行。

“好希望能永远和老师一起在舞台上表演啊,这样的话大家就都能从我们的歌里得到幸福!”

宗看见旺盛的生命力在影片的眼睛里活了过来,从每一次呼吸里恣意溢出,他真的像个孩子一样,为了复活节兔子和万圣南瓜灯就能露出明亮的笑容。那背后的源泉是一个色彩斑斓的灵魂,是最完美的人偶也无法获得的、人类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东西。可能影片还没有意识到,但宗相信这只是时间问题,他这么想着,轻弯了眉眼——我的影片,你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人。

“如果想为大家编织幸福的旋律的话……首先让自己变得幸福吧!”


FIN

感谢阅读。


*

白桦的含义是“生与死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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